為活下去賣身分證,賣得3千元和一堆刑責2019-06-26
想活下去,要付出多少代價?過去長年睡在台北街頭的老P(化名)是個精神疾病患者,為了生存做過發傳單、清潔、粗工、保全等工作,但是一天辛苦十二小時的代價竟只有時薪五十元,還不一定天天有錢賺。
無家者的歸所是犯罪集團的獵場
幾乎一無所有的他,答應陌生人邀約賣掉自己唯一還擁有的身分證,代價是三千元加上「偽造文書」前科與兩年刑期,還有出獄後同事的一句嘲諷:「直接關到死就好,你出來幹嘛?」
台北萬華,一方面是無家者最後的歸所,一方面也是犯罪集團尋找獵物的獵場。真正的壞人用數千元買下無家者的身分證、帳戶及手機號碼,之後的刑責也由他們來扛。人們看見的只有無家者的詐欺前科,卻未必看得見他們當初走過多少無助,才決定賣掉人生來自救。
當這座城市無法讓他們生存,他們似乎只能選擇一再賤賣自己,背上前科後更找不到工作,然後摔落無限循環的深淵。
街友是怎麼被犯罪集團「騙」的?身為過來人的老P一秒澄清:「這不是『被騙』,是自願的,而且很常發生。」不過,賣身分證幫忙辦手機就能賺三千元,天底下哪有這麼好康的事?老P坦承:「大家都知道有風險,但我們找工作就有困難,有前科的更找不到工作,就先幹下去,頂多關幾年出來!我們就是這樣,不然能怎麼辦?」
老P賣過四次帳戶,近期又開始處理假結婚案,一次次這麼幹就是因為沒錢。患有思覺失調症的他飽受幻聽困擾,雙親過世後,一個人在萬華流浪,也無人聞問,一切只能靠自己。
為了填飽肚子,他做過雜工、保全、清潔工、派報或舉牌,即使什麼都肯做,但是在選擇有限的情況下,薪資低得離譜。「我騎腳踏車幫忙宣傳過,但是累死人了!從早到晚騎了十二小時,一天卻只能拿六百元,還有一台GPS定位,盯著你有沒有在跑。」
街友的行情,一小時工資五十元
一小時五十元,這是平常人難以想像的行情,但在街友的世界裡有工作已經算好了,多的是想工作卻沒辦法工作的情況,「花一整天去找工作、想著工作要被派去哪裡,一個頭兩個大!」
走到沒辦法的時候,什麼都是辦法。長期在萬華服務無家者的芒草心協會秘書長李盈姿形容街友被犯罪集團找上的情況:「他們流浪很困頓,手頭上的現金完全是短缺的,這時如果有人給些蠅頭小利就能收買他們。後果可大可小,賣身分證的話,小則拿去辦信用卡、辦手機或開戶,嚴重點就被當做公司負責人,這是最慘的狀況。」
李盈姿回憶,過去有個服務對象賣掉身分證的代價是五千元,他大概也知道會被拿去做壞事,只是沒想到這麼嚴重──犯罪集團用他的身分證去開空頭公司、開假發票,然後把欠國稅局的一二○○多萬元全賴在他頭上。
「他們不知道會付出代價嗎?其實他們都知道。但當下的心態是,我都有一餐沒一餐了,出來混是要還的,只是不知道那天會不會來而已。」李盈姿感嘆。
老P付出代價的那天終究還是來了,蹲牢房的日子讓他餘悸猶存。他形容:「十二個人擠在一間房,加上浴廁只有四.五坪的空間,連走道都排不出來,真的好擠,剛關進去的菜鳥還得從廁所邊開始睡起。」這段時間的坐牢能「矯正」罪犯嗎?老P笑了:「怎麼可能矯正你?他們就是把你關在那邊,聽佛經打坐,讓你出來以後更找不到工作、更想犯罪而已。」
出獄找不到工作,更想犯罪
這些話道出了老P和許多更生人的絕望,即使他們被稱為「更生人」,但是社會並沒有把他們視為一個全新的人,而是如同往昔的「罪犯」。老P服完刑後還得強制工作一年,那段期間他才充分感受到什麼叫「排擠」。
他原本被安排到學校打掃,沒想到家長知道他的背景以後群起反彈,「孩子正在受教育,學校卻讓犯罪者進入校園,他們認為學校不尊重(大家)!」擋不住家長的抗議聲浪,老P最後換到法院服務。由此可見,服刑期滿回歸社會只是理想,事實是他們早就回不去了。
「是我們真的不想工作,還是更生人找工作真的很無奈?我們自立自強想做保全,但是進不了保全公司,連做清潔人家都嫌你,就因為你是詐欺犯!」老P說:「同事曾經罵過我『你應該直接在監獄關到死就好,出來幹嘛』,他們認為矯正沒有用,難道判無期徒刑關在裡面就好了嗎?」
對仍陷困境的夥伴喊「莫歹勢」
代價一波接著一波來,近期老P又要處理假結婚的案件,可能也會害他背上刑責。「當初就是因為不知道怎麼辦,連明天在哪都不知道。」這是老P扛上前科的心聲。他說:「會來犯罪的都是(這樣想)……,有些人會質疑怎麼會沒辦法?可是我覺得,你沒走到這步,話怎麼講那麼滿?等你走到這步再講啊!」
如果是你,能怎麼辦?在老P的故事裡,不幸中的萬幸或許是在社會局協助下,他一路申請到低收入戶、租到房子、找到比較穩定的工作,順利脫離街友的狀態。
這樣的他,對仍陷在困境中的昔日夥伴喊話:「碰到過不了的檻,還有社會局,如果連社會局都沒辦法,就找台北市政府!你『莫歹勢』(台語:別不好意思),你如果不求救,社會局救不了你啊!」
「社會資源不是不夠,是源源不斷。」至少老P這麼相信。對於碰上訴訟的無家者,李盈姿則說,雖然案件未必都能解決,也曾有當事人的案件被壓在警局,成為無頭公案的例子,「但是只要大家願意試試看,都還是有機會連結到資源而獲救。」
長期跟隨社工訪視街友,法律扶助基金會新北分會律師李諭奇發現,防堵無家者「被犯罪」時,社工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社工只要多問幾句「有沒有人來找你」、「身分證有沒有收好」,就有機會預防犯罪。李諭奇就感覺到,近年無家者被犯罪集團利用的情況確實有變少。
社會伸援手才能擺脫再犯輪迴
談起老P這種一再犯罪的狀況,李諭奇抱著同理心:「我不一定能設身處地瞭解他們的想法,但我認為他們會這樣做應該有自己的原因,也可能是環境逼得他們必須得這麼做……。」
有了家的老P已跳脫無家與犯罪的無限迴圈,然而還有許多陷入貧窮的人們卻出不來。誰都無法保證自己困頓時仍能保持「潔白」,唯一斷開犯罪循環的路,或許終究還是受困的人們願意伸出手求助,而這社會願意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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